霎时间,商砚书明白了一切,想来路麟比他更早就?知?道劫火的本质和威胁,也因?此几次三番想要杀他,不单是为路乘,也是为了除掉他所拥有的劫火,在苦海泛滥的眼下,四大?地眼齐破,黑水从四方地眼一起外涌,却并非无序泛滥,而是目标明确地先来到这极东的魔域之中,在商砚书尚未回归之际,先一步将劫火剿灭。
不对,商砚书带着?路乘悬立于魔域外侧,突然?又意识到了一个?推想中的错误,魔域已经完全覆灭,但在未有劫火环绕的外部,东洲大?陆的土地上,反倒尚未被黑水吞没,可按理说,黑水从东部地眼涌向魔域时,必然?会经过此地,只除非……
商砚书回望向身后,心念电转间,已然?做出了决定,他带着?路乘再一次上路。
路乘没有问他要去哪里,也没有问他要去做什?么,三日前在荒原上,路乘放声大?哭,哭到精疲力尽,泪水干涸,喉间也再不发出一点声音时,才终于停下,这一路上,他再未哭泣,却并非是他内心的苦痛已经发泄殆尽,那就?像是雨天积满了水的屋舍,好不容易倒出去了一点,但雨绵绵不绝,于是心房中也一直潮湿阴暗,苦痛仍在其中积聚上涨。
可哭也没有作用?,他做什?么都没有作用?,跟商砚书行经的这一路,路乘看到了无数的城镇倾覆,无数的人被苦海吞没,他们?挣扎嘶喊的痛呼声伴着?浪涛的怒涌声在天地间回荡,也在路乘耳畔重重震响。
他们?原本或许不至于如?此的,若是仙门没有将一切都押注在他这个?假货身上的话……虽然?大?部分的人大?概根本不知?道发生了什?么,也不知?道路乘是谁,可路乘还是觉得好像有指责的视线如?影随形,质问的声音徘徊不散,像是无数柄利箭,将他洞穿。
他不敢去看,不敢去听,不敢去想,只以?一层麻木的壳子将自己与世界隔绝起来,好像他不过问,就?不知?觉,不在意,就?不痛苦。
路乘那时确实是想要去做一匹小马的,生不知?如?何生,死不知?为何死,抛下智慧与自我,也算是自欺欺人似的解脱。
但马群不要他。
继路麟舍弃他后,他本该归属的族群也不要他,偌大?天地间,竟好像没有寸许之地,是他的容身之处。
就?在这时候,商砚书找到他,对他说,他永远是他唯一的爱徒,这不够治愈路乘内心的苦痛,却好像让他找到了一块浮木。
宿命如?洪流滚滚而下,他被这块浮木载着?,随波逐流地飘荡,不知?对方将带他去往何方,也不在意他们?的终点在何处。
又是一日的日夜兼程后,商砚书带着?路乘来到东部的一片荒原,百年前,就?是在这里,黑水冲破苍龙地眼,翳化后的魔龙以?其通天彻地的伟力,带着?苦海蔓延向四方世界。
百年后的今日,四大?地眼已破其三,劫火环绕的魔域都已覆灭,这苍龙地眼所在的荒原,竟成了人世的最后安全之地。
如?商砚书猜测的那样,也许是翳化后的路麟无法直接控制自己曾经设下的封印,也许是他留下的封印力量足够强,苍龙地眼并未像他们?一开始想象的那样随着?另外三处一起被黑水冲破,这里仍然?安全。
不过这也只是暂时的,即便无法直接冲破,但在另外三方的黑水一起汇聚涌来时,苍老地眼中的封印势必会在顷刻间覆灭。
商砚书将路乘在一处高地放下,虽然?知?道路乘在有意地逃避外界,但他还是抚摸着?他的鬃毛,交代自己的去向。
“为师要去苍龙地眼之中,路麟曾经留下的封印力量结合为师的劫火,应该能像尘世镜所言的那样,战胜于他,到时候,为师再来接你。”他说得好似很笃定,可临别前,他竟是显得有些犹豫,搂抱着?路乘的手迟迟没有松开。
“若是为师没有回来……”商砚书一下一下地抚摸着?路乘,像是有很多话想要说,可又不知?从何说起。
路乘抬头看向他,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,黑水尚未逼近,但那紧追不舍的浪涛声却如鬼魅一般在两?人耳侧徘徊不散,容不得人有半刻的温存喘息。
短暂又漫长的沉默后,商砚书突然?哂然?一笑?:“反正?无论最终去往何处,为师都不会丢下爱徒的。”
“等为师来接你。”他最后拥抱了一下路乘,用?力到像是想要将彼此的骨血揉碎捏合在一起,而后转身离去,再不犹豫。
路乘独自站在高地的坡顶,看着?商砚书所化的焰光远去,又如?坠地的流星一样沉入万丈深的地底,他其实好像隐隐预见了什么,但他还是那般,木然?地让自己抽离在外,不去探知?,不去深想。
他会像一块石头一样立在这里,静待最后的结局到来。
路乘本来是这样以?为的,可他安静站了片刻,突然?又听到了人声,从另一个?方向传来。
他侧头看去,看到荒原的西部,有一群人影走近,密密麻麻如?迁徙的蚁群。
他看到了剑宗的弟子,看到了被弟子们?搀扶着?伤重到走路都有些蹒跚的孟正?平,看到其他仙门的人,还有一些跟随一起逃难的凡人。
想来他们?也是如?商砚书一样,在被黑水四处追捕围堵后,最终来到这仅有的尚未被吞没之地,这应该也是现今的所有幸存之人了,在白虎地眼与路麟决战时,仙门尚有上万的战力,但在此刻,算上那些凡人,也只有寥寥数百人。
他们?不比商砚书,在黑水四方泛滥的眼下,法力大?多受限,无法飞行,只能像凡人一样在地面上缓慢行走着?,同时洞察力也不复以?往,路乘注意到了他们?,但尚未有人发现数十里外的山峰顶部站着?一匹小白马。
路乘没有上前与他们?打招呼,只默不作声地走到山峰背部,众人看不到的阴影处。
他不敢面对众人的视线,不敢听到他们?的声音,即便他们?可能并未那样怪罪他,但他还是不敢。
他像抹不敢见光的幽魂,把自己缩在黑暗的地方,藏起来。
但也许是巧合,他们?行进的路线恰好经过路乘附近,即便他不想听,众人的对话声还是由远及近地传来。
“前面就?是苍龙地眼了。”一道陌生的声音说。
“掌门,苍龙地眼果真未被冲破,说明百年前的封印尚还完好!”卢新?洲的声音带着?难以?掩饰的喜色。
“往那里去,或许可以?……或许可以?……”孟正?平虚弱的声音也振奋了一些,周围跋涉了数日的众人也是同样。
犹如?在绝境中窥见了一线的希望,他们?疲惫不堪的身体中再次注入了一股向前的动力,众人加快脚步,往地眼的位置迈进。
很快,他们?离开了路乘所在的山坡附近,说话声再次远去,路乘躲在石缝后,悄悄地看着?他们?。
他猜到他们?的办法应该跟商砚书类似,都是去借助那道路麟百年前留下的封印之力,可是……留下这道封印的主人都被阴翳所吞噬了,光音天经也已寂灭,这道封印又如?何能对抗汹涌而来的苦海呢?
他们?尚不知?商砚书已经先行前往,只怀揣着?一线的盲目希望,飞蛾扑火地投向那唯一的光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