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祭将要进入筹备阶段,政事忙的喘不过气来,在接见私客之前,高傒还得先去和小汉王商量祭祀仪式的事务。
仆从为高傒换上正式的袍服,时辰这样早,天气又这样冷,昨日又奔波了整天,叫他感到有些力不从心,身体疲惫,换好衣服,他不得不坐着休息了一会儿,再出发。
如果放在二十年前,这些小情况根本不足以成为问题。归根结底,他是老了。
“叫那位郦生在苑外等我吧,一个时辰内我必回来。”他留下一句交代,便去了内廷。
甘泉行宫的布局和沣都王宫类似,保持着基本的生活和行政区域,可以看作是一个缩小版的汉王宫。另有几处温泉池苑分布其间,供王室休憩赏玩。
郦壬臣正在等候的位置,便是其中最大的一处池苑。温泉水汩汩的从上游流出,池水冒着腾腾热气,有淡淡的硫磺味飘散在空中,池边种满松柏和腊梅,有黄色的和红色两种,清香的梅树映衬着苍绿的松柏,别有一番趣味。
“果然好风景,怪不得历代先君都喜在此安享晚年。”郦壬臣一边踱步欣赏,一边默默赞叹。
她等待良久,也不见高傒回来。不是说只谈谈祭祀的事情吗?怎么会这么久?她想找相府家丁询问情况,又一时寻不见人。
今天是王驾莅临行宫的第二日,所有的宫人和公卿家丁都在忙着收拾东西、打理行装,整个甘泉行宫忙作一团,根本无人理会她。
郦壬臣只好百无聊赖的沿水边漫步,一会儿想想待会儿见到高傒该说些什么,一会儿又不由自主回忆起昔日儿时在汉国的点点滴滴。
她想起父亲曾与她讲过那些随先太王莅临甘泉行宫的旧事。
在汉国,每一代国君薨逝后都会被继位者给予一个谥号,先太王谥号曰“穆”,这个字是由先王和归婴商量着定下的;而先王的谥号曰“康”,这个则是由高傒和归婴一同代替刚出世的汉王枢做出的决定。
归婴见证了两代国君的薨逝,曾经的归氏被看作汉室的柱国基石,汉国国祚几百年,经历了十几代君王,而仅归氏一门,就有“六世三公”。
寻常士族能繁荣三代已经很不易,而归氏却接连煊赫六世,无怪乎王莹那样的士人会将归氏看作最敬佩的对象。
郦壬臣还记得父亲说的,这甘泉宫中有一处小泉水,四季常温,水质甘冽,有一股淡淡的甜酒味。汉国祖先将其视为奇观,故而将此处命名为“澧泉行宫”。
泉水怎么会有甜酒味呢?真是稀奇……郦壬臣一边想着,一边无所事事的沿堤岸而行。
越往上走,池水越清澈温暖,周围花草树木也愈繁盛,郦壬臣不知不觉跨过一道回廊,才惊觉已经走进了内廷。内廷有三座主殿,是王室成员居住的地方。
郦壬臣本来满脑子都是天马行空的回忆,此时忽然发觉自己已经离开原处太远了,心觉不妥,正要掉头回去,却听到一个低沉的女声隔墙传来:
“三月前,郧国公子衷潜来沣都,欲求汉邦庇护,时至今日,郧国未有动作,岂非怪哉?”
这声音清朗而沉稳,虽是一句问句,但不疾不徐,似乎每个字都充满了力量感。
郦壬臣心头一惊,脚下钉住不动。她警觉的朝声源方向看过去,远处,那里隔着一道厚厚的围墙,声音就是从墙后面传出来的。
内心一阵电光火石的慌乱,而就在一瞬间,她似乎明白了什么。
这里是内廷,是王室居所,而她知道此次王后以及其他王室成员并没有跟着王架一同前来,那么此时此刻在墙的另一面说话的女子是谁,便不言而喻了,只有那唯一一人。
念及此,她本应该拔腿就走的,但鬼使神差的,她看向那面墙,没有动。墙那面的人继续说着:
“……不妨去告诉郧国国君,若他愿与汉国交好,寡人可以留公子衷为质子。”
一个苍老的声音接着这女声道:“原来这便是王上要留下公子衷的原因吗?可是,郧国一向特立独行,偏安一隅,不与任何国家结盟。老臣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不如不留……”
“相国,临行前你答应了寡人的。”女声一字一句道,颇具威慑。
苍老的声音气势弱了下去。“……唯。”
紧接着,女子的声音像雨点般劈里啪啦洒下来,隐隐有王者之怒意:
“若郧国当真偏安一隅,他的长公子就不该跑出来!郧公就算不待见他这个儿子,总要在乎他的国吧。此事便这样定下了,公子衷留汉为质,汉必好生待他,若郧国日后背弃盟誓,寡人则兴兵诛之!”
后面相国又说了几句什么,郦壬臣听不太清,犹豫一下,她大起胆子朝那面墙慢慢走过去……
一步。
两步。
三步。
厚厚的雪地掩藏了脚步声。
郦壬臣明白自己不该过来,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,可是心中有股莫名其妙的东西牵引着她的脚步,她在墙边停下。
她的手轻轻扶上了那面厚重的墙,此处是一个转角。汉王和相国的声音就在转角之外,约摸五十步开外的地方,那里是一处王宫庭院,只要她绕过这个转角,就能看到里面的情况。
郦壬臣稍停片刻,最后,她还是抬步转过了这个拐角,悄然举目望去。
就是这一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