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是端详她的名字才有感而发的。
古语云,单名为贵,双名为贱。在这个时代,贵族们——尤其是嫡出的贵族们——都流行使用单字起名,取的名字也大多富有寓意,再配上一个相得益彰的表字。
而寻常黔首大都不识字,更别提什么文化内涵了,因此他们在给孩子报备户籍的时候通常胡乱说几个字就算完事,最常见的,便直接用孩子出生日期的天干地支来做名字。
例如,赵甲生,张初一,孙小丁,王大午……以及高傒最不愿提及的,曾经他还叫作“白乙丙”的那些岁月。
在这个时代,姓,氏,名,字,无形中都代表着一个人的阶级,这是很难洗掉,更难磨灭的。
高傒瞧着郦壬臣的大名,很容易便锁定了她贫寒的出身:壬,是天干之一,代表日子,没什么特别寓意,臣,位卑者为臣。
卑如蝼蚁,贱如氓草,又不择手段的渴望向上爬,多么像曾经的他啊。
老年人都会对像自己的年轻人多一分好感。高傒也不例外。
但他不知道的是,这一切的一切,都是郦壬臣提前的精心布置,从头到尾都是设计好的伪装。
她在他面前展示了适量的才华,也表现了疯狂的野心,以及初出茅庐的迫切。她还利用王莹的事情让高傒看到她的攀比心,让高傒认定她是个绝无道德可言的钻营者。
郦壬臣所展示的形象,既让高傒觉得她会是个得力的干将,同时又会是很好受他操控的类型。
于是高傒道出了他的决定:“你若真心不愿在老夫门内蹉跎三年,也可。老夫便直接起用你。”
管家慌了,阻道:“大夫,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啊。”
高傒露出一副极其爱惜人才的表情,无可奈何道:“嗐,谁叫郦生的游说之辞如此打动老夫呢。”
然而郦壬臣并没有放松警惕,因为高傒绝不是这么容易信任别人的人,何况是仅有一面之缘的人,他不可能会委以重任。
她从他道貌岸然的眼神中看到了深深的算计。只是那算计是什么,她还不好猜。
“谢过相国大夫厚爱,您要小人做什么?但说无妨。”
果然,高傒紧跟着提出了要求:“郦生,去直觐吧。”
直觐,生死一线的直觐!
她知道,这是高傒开出的价码,也是他对她的试探。
高傒嘴上挂着笑,但眼中已没有了虚伪的和蔼,只剩下杀人的刀,他盯住郦壬臣,道:
“老夫很好奇,油盐不进的王上是不是也能被你打动呢。”
郦壬臣只犹豫了一瞬,想要在高傒门下快速站住脚跟,就必须跨过高傒设置的这座大山去,她随后便拜倒下去,“唯。”
第055章见王(一更)
见王(一更)
冬至阳气起,君道长,故祀——《天官书》
郦壬臣谒见高傒的后几日,是一年一度的冬至祭典,在汉国,这是一项重要程度仅次于王上圣诞的举国活动。
这也是刘枢每年最忙碌的几天,她需要独立完成全套的祭祀活动。
所谓全套,就是指祭天地、祭社稷、祭宗庙三项大典。祭祀场所分别在郊外的天地坛、社稷坛、太庙。祭祀规格统统是最盛大繁复的“太牢之礼”。
雍城的祭祀台是按照沣都的一比一复刻,完全不担心不够用。太史令会亲自记录仪式的过程,尤其是君王的举止,譬如现在正被记下来的:
“甲申日,汉王枢着大裘冕,前后垂珠九旒,祭昊天上帝……”
午时正点,刘枢平举玉笏板,身着隆重的礼服,和着鼓乐,迈着从小被训练无数遍的礼步,走在专属君王的汉白玉驰道上,一步一步朝祭天坛走去。
从十五岁及笄开始,主持每年重大的祭祀便是作为君王的基本义务。
刘枢的仪态自然是极好的,走路来四平八稳,不疾不徐,甚至随着迈步,她头上的九旒珠子,竟一动也不动,宛如静止。长达三十丈的路程被她走成一条完美的直线,关于礼仪的所有行止都已刻进了她的骨髓里,无论何时都不会出错。
九卿朝臣侍立左右,排列在驰道两侧,随她前进,除了庄严的钟磬声以外,再没有别的声音。
待走到祭天坛下,朝臣止步,唯君王一人拾级而上。
在古老的君权神授观念中,汉王是国家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,每一任汉王都被认为是“受命于天”,与天有着神秘的联系。也只有汉王能在神明的允许下登上祭天台,有资格向上天汇报。
因此,汉国的祭天台地位尊崇,只设在两处,一处在沣都,一处在雍城。
祭天台是一座露天的三段圆形石台,每段又有五级台阶,石台的每层都有栏杆围护,台面、栏杆、台阶所用的石块数量都是九的倍数,象征九重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