望着高傒蹒跚老迈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口,刘枢轻轻松了口气,目光悠远,“不会有多久了,这种日子。”
……
打发走高傒,刘枢也不能闲着,但是接下来要做的事,就不方便郦壬臣也在场了。
她看向郦壬臣,许多话在嘴边绕了又绕,最后就只说道:“那么痛,干嘛不用右手写呢?”
郦壬臣抬起笔尖,自然而然道:“臣自小惯用左手。”这问题她曾回答过刘枢的,或许是刘枢忘记了,才又问一遍。
其实刘枢并没有忘记。
她的眼神更加复杂了,“……郦卿的右手……当真不会写字吗?”这话像是压抑着什么才能说出来的一样。
郦壬臣的手一颤,心里莫名一慌,“是……臣的右手确实不会写字。”
刘枢瞟了一眼她案前的竹简,又道:“可寡人看不惯,若剩下的字寡人一定要你用右手写来呢?”
王命难违,在刘枢的注视下,郦壬臣只好把毛笔从左手换到右手,颤颤巍巍的点在竹简上,再三鼓起勇气,却还是不敢下笔,她不敢赌。
“啪嗒”,笔杆掉落在地,郦壬臣转向王座,伏身而拜,“王上恕罪,臣……”
她浑身都在微微的颤抖,从高傒说要她项上人头开始,连续三天,她已经历了太多事了,脆弱的神经再受不起任何刺激和挑战。
刘枢一愣,眉目间浮起一抹转瞬即逝的揪心,破天荒的,她站起来,走下殿阶,弯腰扶起了郦壬臣。
站在角落的闻喜都惊呆了,从小到大,汉王什么时候扶过人,又什么时候为臣子弯过腰?
刘枢扶着郦壬臣的肩膀,欲言又止,最后轻轻拍了拍她肩,算作一种笨拙的安抚,“罢了,你今天累了,寡人准你两日休沐,回去好生休息吧。”
这样温和的话语连郦壬臣也吃惊了,平日汉王总是把“寡人累了,尔等退下”挂在嘴边的,何时用过“你累了吧,回去休息”这种措辞?
郦壬臣不由怔了一下,不过此时不走,更待何时,她马上答应了,“那……臣先告退了。”
等她走了,刘枢才恢复了原本的样子,她无心休息,把心里的事一件一件梳理一遍,排个先后次序,然后她命令闻喜传来王辇,嘴上说着:
“今日的奏疏先放一放,寡人昨日晕厥,心里惶惑,要去一趟太卜司,亲自向神明请一道安神符。”
这个理由自然无可厚非,任何人听了都不疑有他,太卜司在王宫西北角,那里有一处祭坛,半个时辰后,刘枢的王辇就停在那里。
她“随手”点了一个卜正的名字,那人便陪着她进去了。
向神明请符是神圣的事,旁人不得围观,肃穆的神殿祭坛中供奉着汉国祭祀的神明,三清始祖,皇天后土,四方神灵,依次在列。
神殿中各处都挂着写满经文得布条,随风飘荡,刘枢在经文中穿梭,按照礼制规定的特定步法走到中间,那名卜正紧随其后。
科仪的开始是一段祷诵,卜正手法熟练,将帛书和黄纸在酒中蘸过,烧成灰烬,焰光闪过,木金漆簠中很快出现了烧残的木片,刘枢取出来看,问道:“这上面说什么?”
那卜正本事高超,但却是个声音嘶哑难听的男人,而且脸上没有一块好肉,像是被毁容了一般——这正是那次在雍城占卜归期的卜正。
他用他那刺耳难听的嗓音哑声道:“回王上,这是说上天会庇佑您的平安的,诸事可成。”
“好。”刘枢按部就班地上过香,两人便默契的从神殿另一侧门走出去了,走进一片无人问津的花苑。
“事情查的怎么样了?昨晚。”刘枢淡淡开口。
那卜正回道:“不出王上所料,小臣昨夜找到了那名巫医术士,就在太卜司某个卜堂内,他也确实是散骑大夫高封的人,小臣也拿到了证据。”
刘枢点一下头,示意他继续。
“小臣赶到的时候,那名术士正在施法,观其咒术,应当是能将人置之死地的邪术,配合服药发作。王上每日服用的汤药中,应该也被偷偷放入了毒药引,只要催动邪术,便会发作。这邪术在汉国禁用,小臣只在郑国见过一次。王上每次无缘无故的晕厥,应该也是与之有关。”
听到自己多次遭受致命的邪术,刘枢却淡定的像听别人的故事,“哦,置之死地?那寡人晕厥这么多次,怎么还活得好好的?”
“这个……便与承负有关了。”这里面的关系一两句解释不清楚,那卜正也不打算解释太详细,就直接说了结论:
“小臣的先父常说,切勿过分搭理他人的因果,更不能随意制人生死。古书有云,生死有命,富贵在天。一个人何时生,何时死,是贵是贱,只有天知道。那些行使邪术的术士,不崇天意,毫无禁制,自以为能掌他人生死祸福,谬矣!
他们用邪术害死过谁,大自然一定会在他们身上加诸更大的反噬,只是他们自己尚未所觉罢了,所以说修习邪术的术士,往往横死无数。
至于您为何依然康健,那自然是您的地位乃天注定,关系着汉国上下无数人的命运,区区一个小术士怎么配左右一国之君的生死呢?哪怕他拼劲全身力气,做一万次邪术,也是不能动您分毫的,您只是会难受一下而已。”
刘枢道:“如此浅显的道理,那术士就不知道吗?为何还做无用功?”
卜正道:“那术士也许知道,但高封未必知道。这世上总有一些人,以为自己能挑战自然的规律!”
他提起高封的语气充满了愤恨,甚至嗓音都变调了。
刘枢看他一眼,道:“寡人总算知道你们东郭氏以前为何能做几十年的太卜令了,你们确有做王庭卜令的智慧。”